考古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方式

时间:2023-12-11 20:06:24编辑:小深

2023年11月,收到汤惠生老师新著两种:《石头的记述:寻访史前岩画随笔》与《观念的叙述:考古学的认知与散记》。虽说汤老师近年在他的个人公众号“惠生盘古”刊载随笔游记不断,我都曾在第一时间拜读过这些妙笔生花的文字。但是待其采撷精华,重新编排配图成书后,又另有一番新鲜感。岁月不居,距离他上一部出版的考古随笔《考古三峡》,已是十八年相隔了。

记忆不禁回到二十多年前,彼时我还是一名在南京师范大学文博系就读的学生。在一次栖霞山户外摄影实践中,我第一次见到刚刚调至南师大的汤老师,他和系里的刘远修老师站在一起,高个、皮肤黝黑。我对汤的第一印象是:不像江苏这边的人。在随后他给学生上课,与之有进一步的交流,尤其是他带我们在三峡田野实习后,学生们对汤的印象出现了一些标签:charming、英文好、博学、很man。一直到今天,这些印记仍然牢固地与汤老师连在一起。

从2004年开始,我跟随汤老师攻读硕士学位,读他发表过的各类文字。我想从那时候起,我就意识到汤老师是坚持两支笔写作的学者。一支笔写学术性论文,另一支笔写随笔散记。常年用两支笔写作的人多少会兼容学术的严谨枯燥和随笔的轻松趣味。汤老师的文字很好地融合了这两点。

在他的第一本随笔《经历原始:青海游牧地区文化调查随笔》中,除了调查记录岩画外,会时不时穿插西部旷野的风景、风物、趣闻以及相应的人生感悟。由于文字引人入胜,所以他的随笔往往很快就能翻完,用今天评价电影的话说:全程无尿点。

在调查野牛沟岩画时,他写道:

开始时的浪漫与新奇经过一天的马背摇晃后,全部散落在戈壁滩中,剩下的只有疲惫和困倦。为了避免白天戈壁的灼热,我们连夜赶路。时值农历十五,黄色的圆月像灯笼一样低低地垂在天边,我们骑在马上的影子照出足有一里长。晚上的戈壁安静得像坟墓一样,偶有被马蹄声惊破梦境的小动物陡然间从马蹄下窜出,为我们驱走不少睡意。

能够骑着马在戈壁滩夜行,这种经历本就非常人所有,心情肯定兴奋,当这种心情遇上擅长文字表达者,只须对自然景象做些实际的刻画,再添些艺术和心理的建设,一段不俗的描写便水到渠成。

在卢山调查时,他又展示了一段捕鱼的乐趣:

当天晚上我们露宿在卢山脚下。江河清澈见底,一群群湟鱼来回穿梭,每条都有尺余长。没带鱼具,我们撕开衬衣,然后在上面戳几个小眼,硬是用这种原始的‘渔网’捕了十余条。除了盐没有任何佐料,不过如此鲜嫩的鱼也用不着佐料。有鱼无酒,只好就着岩画,品尝着历史的味道。

这段描写充满了画面感,会让我联想到美国导演罗伯特·雷德福拍过的《大河恋》,男主角是大帅哥布拉德·皮特。他扮演桀骜不羁的小伙,在蒙大拿西部的河流里钓鳟鱼。影片充满诗意,仿佛一幅优美动人的印象派油画。

正如汤老师给他的“惠生盘古”公众号写的介绍:讲考古、做田野、摩岩画。岩画研究是他的主攻领域,但同时他也是一名田野考古学家,他曾用二元对立思维来分析青海岩画,以至于有一次碰到一位同行,误以为他是搞哲学的。实际上他是西北大学正宗考古学专业出身。搞岩画是向上攀爬,做考古则是向下深挖,共同点则是四处奔波。奔波是田野考古人的典型生活方式。傅斯年曾说:“如不去动手动脚的干——我是说发掘和旅行——他不能救他自己的命”。此语说得有些严重,但是我想对于汤老师这样的考古人而言,没有发掘和旅行,那该多么无趣。

从20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前十年,汤老师参加了峡江地区文物保护工作,从西北跑到了西南。

长江三峡,诗歌长廊之地。景致氤氲湿润、氛围空濛迷离。如此环境,怎能不激发人的文学表达。三峡文物保护的那些年里,曾经诞生过不少与三峡有关的诗歌、游记和电影作品。没有公开发表的,就更不知凡几。

在这些与三峡有关的考古随笔中,汤老师的《考古三峡》无疑是其中格外突出的一本。《经历原始》中的文笔延续到了《考古三峡》中,他将考古、诗词歌赋、俗事、民生熔冶于一炉,读来饶有趣味。这本书原名《烟雨三峡》,汤老师告诉我,他在工地只花了一个月就写好了,当时我就震惊了。笔力和文思,真如该书首页形容滔滔江水的“银河落九天的气势和一泻如注的暴力”。书中文字先是在文物报连载,为出版社见到,赞之,遂支持出版,为了突出“三峡考古”这个主题,改为《考古三峡》,但是这么一改,个性和灵气就被削弱了。汤老师提到此事,难掩遗憾。

也是在这一部考古随笔中,我见识到汤老师挺拔魁梧的身躯下其实有一颗敏感、细腻的文心。多少年以后,我对汤的家事有了更多的了解。其祖汤增璧,1904年以官费留学日本,追随孙中山、黄兴加入同盟会,入民报社助章太炎编民报,任副主编。撰述文辞,鼓吹革命。汤增璧擅诗。少壮之时,意气豪横,出语雄浑,“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晚年心境颓唐,则有“怅望紫金山下路”句。其父汤钟琰,1936-1940年就读北师大,曾获新月派诗人饶孟侃亲炙。钟琰教授对唐代诗人李贺与李商隐情有独钟,曾与汤老师言:“长吉奇诡,义山旖靡。而汤增璧曾为《滇粹》作序,也曾谈及李商隐,文有“黯没于蛮烟瘴雨中”一句,意境悲愁。不得不说,诗心和文心,在血脉中是可以遗传的。汤老师在他的随笔中一直有赋诗、引诗的传统,自应在这种传承中来体会,我看他近年的文字,这种叙事技巧更加明显和娴熟。

《经历原始》和《考古三峡》的风格在随后的田野岁月中如水流淌。每至一地,常有随笔,或长或短,六十以后,文字愈发轻松诙谐,偶尔扮演“段皇爷”,色而不淫。关系相近的读者一读,哈哈一笑。在这些随笔中,汤老师的足迹遍布世界,奔波得更远了。不,用奔波来形容把这活说得辛苦了。实际上,我看他是乐此不疲。跑着跑着,论文写了,风景赏了,美食尝了,美女也打量了。然后他又贼勤奋,别人下车撒尿、上车睡觉,他则利用这段时间码字,关键是还是在手机上码的,近七十的人了,发不白、眼不花,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姓汤,被称为“靓汤”的Tom Cruise也姓汤。我开玩笑说,他们都活成了mission impossible的样子。

翻阅《石头的记述》和《观念的叙述》,我数了数,跑过的地方,仍以边陲之地为主。汤老师在给同为岩画研究者的杨惠玲写的序言中,第一句即出手不凡:“西北地区自古为边陲之地,戎狄荒服,‘怅乔木荒凉,都是残照’”!汤其实祖籍江西萍乡,地道的南人,然而文化却将之熏陶塑造成了西北人。他爱西北,在“孔雀东南飞”的大潮中,他把家安在了六朝金粉之地,然后他的心灵却常常游弋在雪域高原和异域的历史中。

在扎西半岛岩画考察中,他借景抒心:

山上的喇嘛寺院、飘扬在风中的经幡、过山口时撒向空中的弄他(风马旗)、扔向峭壁的哈达、飞在天上的鹰鹫、凿刻在岩石上的凹穴、绘制在崖壁上的天梯……这一切都是引领人们的精神通往高处进入天堂的媒介与象征。向上,通往高处,不仅是宗教的旨归,也是我们精神文明的归宿。

最近几年,汤老师的随笔文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对南亚次大陆古代文明的素描。他开始了“异域的讲述”。《十日谈:印度岩画与宗教文物纪行》《新西游记:巴基斯坦访古》可以视为中国考古学“走出去”时代背景下一名考古学者以外来眼光观察文化上的“他者”。

这两篇散记写得可谓繁复、眼花缭乱,神庙、岩画、各式各样的印度人名地名、美食、美人等,被汤老师的妙笔炮制成了一块 “至尊披萨(Supreme Pizza)”。

汤老师曾说:“考古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一直觉得他这句话没有说清楚。什么不是一种生活方式。看了他的随笔散记后,我认为他想说的是,讲考古、摩岩画、盘古侃天、惠生惠色,是他为之得意、令人羡慕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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